2017年被称为“新高考元年”,首批试点的浙沪两地,物理均在选考中遇冷,成为高考“死亡之组”。寒意传导至下游的高校,复旦大学2017级本科生大学物理第一次统考中,浙沪生源学生不及格率就比过去大幅提升,有的班高达30%。如今,两地“新高考”再变阵,分别为物理科制定6.5万和1.5万的保障基数,试图应对改革实践中最显著的困难,却也成为“看不懂”的方案。
2018年,全国推行新高考改革的省份将超过23个。
新高考改革启动以来的第二届浙江考生,刚刚完成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选考。
2018年4月9日,考试的最后一个上午,杭州名校学军中学里异常安静,只有门口的红色横幅提示着路人,里面正在进行高中学考选考。
此役过后,总分750的浙江高考,有300分已通过选考科目考试赋分确定。余下的450分,将由两个月后的语数英统考的卷面分数决定。
选考科目实行等级赋分制,即成绩由其在人群中的排位决定。在被称为“新高考元年”的2017年,率先承担改革试点的浙沪两地,出现“物理之殇”:严酷的角逐中,普遍认为难度最高的物理科,成了被众人避开的赛场。
物理科遭遇凛冬,寒意最终传导至下游,以理工科见长的高校坐不住了。今年全国两会期间,浙江大学副校长罗卫东通过媒体发声:“由于大量孩子不选物理,像浙江大学这样非常科学化的学校,招生时就感到非常无奈。”为破题“物理之殇”,浙沪两地“新高考”相继变阵,出台保障基数为物理科“保驾护航”,试图应对改革实践中最显著和实际的困难。根据教育部部长陈宝生在今年全国两会期间的答记者问,今年将再有17省份启动“新高考”改革。
作为去年启动的第二批改革试点,山东、海南同在3月27日公布本省方案,天津方案则在4月5日公布,北京方案也将于今年上半年内揭晓。
按照规划,除港澳台外,全国高考最晚于2022年全面施行“3+3”模式。种种迹象表明,“新高考”改革正全速推进。而在浙沪的先行经验中,除了最受争议的选考和赋分,过去曾提上日程的“招考分离”,又一次成为改革参与者心头的寄托。
“他们的物理是初中水平”
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副研究员陆一,是在该校某位大学物理授课教授的PPT上,看到了“不及格率30%”。
“不及格率30%”,指的是复旦大学2017级本科生大学物理第一次统考,浙沪生源学生不及格率比过去大幅提升,有的班高达30%。
陆一在财新网的文章中提到了这一数据,一时舆论喧哗。
“没错,这是2017年全校的情况,一年级需要选修物理的理工科、部分医科,都存在(这一情况)。”尽管数据并非出自学校官方,但复旦大学长期教授大学物理的赵宁(化名),向南方周末证实了陆一文中披露的情况。
问题最早在课堂上暴露出来。复旦大学的物理教学以团队为单位,每个团队由5到8名教师组成。赵宁教的是“大学物理B”,每班人数为80人左右,浙沪生源通常约占1/10。2017级新生入学后,学生频频反映“听不懂物理课”。赵宁回忆,几乎是同一时间,教学团队均收到类似反馈,且均以浙沪籍学生为主。
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赵宁发现,与往届相比,这些学生的物理基础不是高中水平,而更接近初中水平。赵宁所在的专业属偏工科的技术科学类,对物理的要求相对容易。“自然科学类专业要求‘大学物理A’,情况可能更严重。”赵宁告诉南方周末。
在赵宁教学团队中担任新生导师的刘刚(化名),对这一问题要乐观一些。他认为,浙沪新生挂科是阶段性的,“30%”只是第一学期期中的数据。
刘刚参与过一些调研,目前仍在跟进。作为应对,赵宁透露,团队“像管中学生一样,频繁给他们做测验,要求他们遇到问题时联系助教答疑”。
赵宁认为,学生后期成绩的提升是因为教师尽责,生源优秀且努力。
但并非所有大学都具备复旦这样的条件。“如果是一所二本学校的理工科呢?他们怎么办?”赵宁担忧。
赵宁遇到的这一情况,源自新高考引发的“物理之殇”——为了高分,许多选报理工科专业的考生不选物理。
根据浙江省教育考试院数据,2017年的25.01万浙江考生中,有8.95万人选考物理,占全部考生的35.78%,在7门选考科目中,排名倒数第二。
上海的情形也不容乐观。上海教育考试院公布的数据显示,5万名考生中有1.92万人选考物理,占比38.4%,在6门选考科目中同样排名倒数第二。
赋分制下“田忌赛马”
“去年九月,得知物理都是镇海、杭二、学军在选,老师让我们这些物理选考生立刻拿着身份证到学校把物理选考改掉。”浙江一所普通高中的应届考生告诉南方周末。
温州翔宇中学的高一学生张乐(化名),也是“不敢选物理”的其中一员。
张乐家门口就有著名的温州医科大学,他想在两年后考上医学专业。
浙江推行“新高考”后,张乐的高考科目变成了“3+3”。其中,语数英每科满分150分,共计450分,按卷面得分计算。而另外3门,则在物理、化学、生物、历史、思想政治、地理和新设科目技术这7科中选择。每科满分100分,共计300分,按排名赋分计算。
赋分制以40分为起点,依据的是在考生中的排名,因此除非对自身能力和所在高中近乎完全信任,家长和学生不敢贸然选择高手云集的科目。
在浙江,选考物理即可报考的专业超过90%,理工科必学物理也是共识。但录取看的仍是总分,分分必争仍是常态,因此不少成绩中等偏上的同学选择绕过物理,采取“田忌赛马”战术,选考竞争更小的科目。
从2017年温州医科大学在浙招生专业的选考科目范围来看,临床医学、口腔医学、预防医学、药学等专业,都将选考科目范围限定为物理、化学、生物。
因为担心“自己实力不太够”,张乐决定绕过物理,选择了化学、生物和技术。根据浙江新高考改革方案,张乐只需在选考科目范围内选1科,就能报考该专业(类)。
翔宇中学是温州的民办重点高中,张乐则是该校提前录取的优秀学生,也就是说,他和其他提招班学生摆脱了中考的应试压力,提前开始了高中学习。但即便如此,他所在班级的四十多人中,最终选考物理的人数,不超过20名。这在浙江颇具代表性。“物理选考总数这么少,高分给镇海、杭二、学军瓜分都不够。”
焦虑透过社交网络迅速传播,恐惧由点及面扩散,催生出影响巨大的谣言——“2016级全省高二学生报名参加11月份选考共30万考生,选物理的考生骤降至1.2万人”,来历不明的消息四处传播,如果消息属实,按照当年的赋分规则,意味着只有120名考生能赋得满分,只有1200名考生能赋得91分以上。
首先放弃的是“不算顶尖”的高中考生。
李盈子是浙江一所省级重点高中高二学生,年级一共五百多人,一开始选物理的将近三百人。尽管2017年9月27日浙江省教育考试院对前述消息公开辟谣,但仍有六七十人放弃了物理。
与此同时,学军中学却以超高的物理选考率成为“异类”。
学军中学校长陈萍透露,该校每个年级有将近六百名同学。去年6月“新高考”的第一届毕业生中,有500多名学生选考物理,赋分100分的比例达15%。
但即使在学军这样的名校,满分学生终究是少数,每个班也就几名。选考总人数偏低的情况下,学军中学第二届“新高考”物理选考人数近500名,与上一年持平。这意味着,学军中学选择留在“死亡之组”拼杀。
“谣言四起时,我们也有过波动,特别是家长的情绪很大。”陈萍用“瞎串、瞎跑、瞎着急”形容那时家长们的状态,而回想起去年9月的自己,“就是不断做工作、做工作”。
陈萍回忆,家长希望政府能制定政策,保护物理选考的积极性。
这样的背景下,为了“拯救”物理,浙沪相继变阵,终于在2017年11月和2018年4月分别推出了“物理选考保障基数”这样令外界“看不懂”的方案。
2017年11月29日,浙江宣布将物理选考保障基数确定为6.5万。按照这一新政策,假如只有5万人选考,按照1%的满分比例,原本应有500人赋分100分,但有了6.5万的保障基数,仍有650人赋分100分。“6.5万”从何而来?浙江省教育厅做政策解读时称,“选考科目保障数量按国家相关学科人才培养需求确定”。
2018年4月4日,上海效仿浙江,也就物理选考出台了1.5万人的保障基数方案。
浙沪中学物理科的凛冬似已过去。
不过,有教育学者分析,这个新政策主要影响的是高分考生,让他们不会因为等级赋分放弃物理,选择选考科目本身是一场博弈,政府出台保障基数政策时也在跟考生博弈。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有接近教育部的学者则持批评意见,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他将浙沪两地的新政策形容为“补丁”,认为违背教育规律。
“总分录取”的盖子还是没掀开
“物理拿1分和地理拿1分是不一样的,相对来看,物理拿1分的难度要大于地理。”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说。
21世纪教育研究院研究员王晓鹏还指出,除了不同科目间赋分不等值,在浙江,由于考生有两次参加选考机会,这使得同一门选考科目赋分实际上也不等值。
“因为等级分不是标准分,考生的相对位置随着参加选考人群的变化而变化,这次在这个群体中得了94分,和下次在另一群体中得了94分,两者是不同的,因此选考赋分就变得非常不可控。”王晓鹏解释。
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的专家普遍指出了另一个问题,即统考科目语文、数学、英语的卷面分与选考科目的等级赋分相加不合理。
“语文卷面的1分和物理等级赋分的1分概念不同,两个分数相加没有意义。”一位不愿具名的学者对南方周末评论,“新高考”出现的诸多问题,可以归结为考试标准化技术薄弱。
“管理者总想找个方法能一下子看出哪个学生高,哪个学生低。”储朝晖说,他以托福考试为例,听力、口语、阅读、写作分数分列,使用分数的机构可以根据分列的分数综合判断。
在翔宇教育集团总校长卢志文看来,这些问题的原因,源自国内考试选拔技术还比较落后。
得分仍然高于一切。卢志文用了个形象的比喻,“总分录取就像用称黄金的秤来称大象,精确到克,却没有意义。”
但现实仍围绕“总分录取”,导致改革出现种种变形。
2016年10月25日,“新高考”在浙启动两年之际,浙江省教育厅发布《关于纠正部分普通高中学校违背教育规律和教学要求错误做法的通知》(下称“《通知》”)。《通知》显示,一些高中限制学生选择权,在高一结束时,强制要求学生确定所有3门选考科目,限制学生自主选择时间,或用所谓的“选考套餐”限制学生选择范围。
“选考套餐”打击了其他学校的教学改革积极性。
“改革的发令枪响,我们是最先冲出去的那一批。但冲了一段时间,发现之前的发令不作数了,所有人都要回到起跑线重新起跑。”温州翔宇中学高中部校长潘文新认为,某种程度上,投机者“绑架”了想改革的人。改革方案刚出炉时,翔宇中学按照35种选课组合的标准设置课程。但很快,他们发现有学校根据自身的优势学科、教师资源做出调整,将选考“套餐化”。
为了在博弈中求生存,翔宇中学做出了一些调整,如今,学生的选择也不如一开始那么多了。起初想选考化学、生物、地理的张乐,考虑到课程设置,才将地理改成了技术。
在走访中,南方周末发现,尽管《通知》要求纠正,但“选考套餐”依然存在。总分录取模式下,穷尽所能以获取高分仍是家长、学校必然的诉求。
“注重学生选择性,积极推进兼顾稳妥,这本身没问题。”前述接近教育部的学者认为,“新高考”的方向是对的,但“总分录取”的盖子没有掀开,反而引发投机。
本文来自南方周末